Monday, May 08, 2006

专访廖贵辉 LIEW KWAI FEI


意义纷繁、荒缪而实在
联合访问:蔡长璜、林国忠
文字整理:蔡长璜

观看画家的某些作品,不难察觉到你特别关注形象的塑造和变化,可是它往往以一种似是而非的状态存在着(各种有机物体──动物、瓜果、昆虫、微生物或“异形”的溶铸),即使是可以辨认的“肖像”,却也不是一般“人物”的肖像,面对作品时最大的困扰是:它是什么?……就让我们的对话从这里开始吧!

是我脑海中断断碎碎结合起来的意象,暗示一些模棱两可的关系,多少有意使观众面对它的时候,必须猜测其中的涵义,我就是期待发生这样的情况。

人的想像活动常常是片断式进行的,也许是没有任何联系,我的目的便是把它们串连起来。因当时的我对充满生命的有机物体感兴趣,主要是因为其造形有趣、多变化;另外,我也画了一些像桌子、椅子、汽车等器物。虽然彼此是没有关系,我把它们结合起来,抽象中有具象,一眼看是抽象,其中又含具象,两方面在拉扯,但又无法以单极的向度来看。

这类作品的内容几乎是一般的自然现象、日常经验和艺术加工的组合。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沙特(Jean Paul Sartre, 1906-1980)说过:“想像的活动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活动……在这种活动中,总有某种随意和幼稚的东西,总是要缩短距离,或总有一些难以说明之处。”(注)你是否认为作者并不需要为这些作品中的“荒缪感”作出任何解释的?

我认为作品中出现的形象是现实的、是存在的,在日常生活中我可感受到,就像人生遭遇、命运那样。只是我们不想去察觉它,一旦察觉了就不觉得它是荒缪的,或者只是我们不接受它而已,像小说和电影中,为什么会有许多莫名其妙的的情节?只要我们有留意、去接受它,它是活泼泼地存在于现实中,人们偏偏越不过那个界限,总是觉得荒缪!

这样说好了,你画一个别人无法轻易、甚至不能辨识的形象,也是非一般的惯性意义。那么,究竟哪些才算是真实的事物,什么才是真实的意义?

我的意思是:当我在寻找真实的意义时,有时往往处于一种不能肯定任何东西的情境,而究竟真实的事物/意义重要,还是在于寻找的过程本身比较重要?就如生命本身还是生命意义更重要?你看我的画也知道我在画什么,它是可辨认的。它是一个整合了很多因素的综合体,男人女人的形象同时出现,作为A的同时亦是B,模棱两可,非常不肯定,就是这样的状态。但它究竟是怎么样……

……不肯定或者模棱两可的是被描绘的对象,还是作者本身?

如果我不是模棱两可,就无法画出这些作品了,作者与作品是连贯的、一体的,什么样的人便画什么样的画,这一点我很清楚。身份也是一种意义,人本来是很复杂、也可以很简单、互相矛盾的东西。以婴孩为例:他不只是一个生物,同时也是某人的孩子,属于一个家庭的成员,他的身份乃至性格是多重的,其意义也是多重的。

从产量丰富的作品来看,大概可以猜测画家是一个爱幻想(fantasy)或胡思乱想的人吧!然而,我比较有兴趣知道的是,你如何能保持着旺盛不衰的想像力(imagination),以应付作画的冲动?

你要不停地自我反省,对周遭的事物要有一定的敏感度;在生活上所接触的东西,从看电影、读小说、听音乐到接触人,都会让我产生幻想。首先是人,其次是书籍,像阅读小说,是刺激想像力的一个动因;另外,最为普遍的便是性欲。

谈到说何者比较直接?应该是阅读吧!小说的情节内容常会促使我、激发我去思考其背后的意义。我喜欢的小说家有村上春树、卡夫卡,看得较多的尤其是日本作家,抑或是内容比较倾向探讨生命意义和有哲学意味的小说。

是不是说你看完一本村上春树的小说后便有很多灵感,也可以作画了?

我本身是比较后知后觉,所以当我看完一本小说后,往往会让思绪沉淀下来。不单是小说,漫画图像等都会激发我的想像;直接对大自然萌生感情则比较难,这需要很敏感才能有所刺激。而人与人的对话比较隐蓄于内,若没有细细地留心体察,很难有什么刺激。大致上是交错进行,有时候仅仅是物体的造型也会促使我对它的意义产生兴趣,从中再迸发出各种各样的造型想像。

对我来说,灵感是非常不稳定的。我每天都会动动笔,没有等待灵感的到来,犹如一位运动员需要每天练习,以保持最佳状态上场比赛。创作并非偶然可得的事,优秀的艺术家的每一件作品应该都是水准之作。

你似乎比较难依照一个形象、一种感受来作画?

有时候想把它带入画中,却发觉它并不能照计划进行,描绘的过程渐渐转换了方向。一直以来,我没有照某个计划作画的习惯,虽想把一些感触融进画里,但往往会让其它的”想像因素”所干扰。当然,完成时跟最初的意思已改变很大,我仍会承认它的存在,这样并不是坏事,因为画家的思维总是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。

一些作品除了具有诡怪、神秘的元素之外,其中尚有不少含性意识的内容,比如:雌雄同体、夸张化的性器官,纵使画面上呈现的是一种破碎、灰暗和压抑的情境,然而,激烈的笔势运动在在宣泄着内蕴的冲动和不安。画家是否从作画的过程中,获得自我欲望的纾解?

如果你的意思是说:通过把“性”画出来我便可以得到慰藉,或是画出没有得到的东西是一种欲望的宣泄?我不认为是正确的。近来我确实画了不少具有性意识的作品,主要是因为我对这个课题很有兴趣,其实我们可以把性看作是一种生命力的展现。

我往往受到自己的性格、社会的道德伦理所压抑。而在现实生活中,我又认识许多有同性恋倾向的朋友,他(她)们驱使我去想问题;比如说对一个人有性幻想,却碍于无法通过语言表达出来,此时自己便会去压抑它。我的不安来自如此的想法:性是吊诡的,在某个时候它被压制是对的,像年幼时对长辈的异性有性幻想,如果真的发生关系岂不是乱伦了,违反了自然的规律;与此同时,性也是蛮邪恶、阴暗的,它不断在引诱你,却不得断然拒绝它!

作画的过程中,最大的收获是什么?这样的内容跟你作画的动机有何关系?

基本上,最大的收获是一种很充实的满足感,画出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是令人愉快的。

我选择画这个题材,因它即荒缪又实在,符合我的表现意图,时男时女,或不男不女,能引发人们的遐思。绘画活动当然有助于心理上的纾解,但对生理是毫无帮助的,亦不会感到特别开心畅怀。人偶尔会有胡思乱想的时候,加上对这个课题有些想法、疑问,直觉告诉我说有需要,便把它描述出来。我不在意那些肉体、肌肤画得如何,绝非要解决性的需求。

是否每一幅作品都有性的暗示?

说实在的,我不纯粹是要表达“性”而已,它更多是混乱的;比如在其中一幅作品里,我画了两个人,其中一人是动物的头部,另一人则戴上眼镜,样貌跟一名画友有点相似,像KLCC般伫立着,而他们的阳具化成一座桥般衔接着二者,有即兴的元素。而其手势似乎有所隐喻,或象征着什么……

……你最希望观众以什么角度来解读类似的作品?

观众应该要以一种怀疑的、猜测的心态和角度来看我的作品,因为这些画无时无刻都在提出许多不同的问题;很多问题出现,看的人往往会产生疑惑,他无法一眼就得到想要得到的!我无法明确地告诉观众作品的涵义,画中有很多“隐喻性”的元素,所以我希望观众多运用个人的想像力去联想、猜一猜。

画面里充满非惯性意义或非美感特征的的事物,会否因此引起观众的不愉快、厌恶和混乱?

我一直注重的是一种类似很扫兴的感觉,就如用餐吃饭时听到有人说“屎”那样;它的出现使画面显得异常突兀,跟观众所想的格格不入,正当要进入欣赏的状况,却又不断受到干扰,疑义的产生往往令人反感。如果观众在看画时有不愉快的反应,或引肇混乱,不明白作者欲传递的讯息的话,那便相当接近我的意图了。

但是我更希望他们能够自我重组、联系起来,把两个没有直属关系的图像自行贯穿起来,比如说:阳具旁是一棵圣诞树,为什么不是一朵花、或一匹马?它究竟透露了什么?为什么它必须有意义?这就是一种荒缪而实在的感觉。

在如此怪异的画面里,也许我们可以了解各个图像,然整合后却非一般人可轻易理解的意义。你的作品为什么不是存在于一个明确的、合理的或正常的内容范围?

想像也是实在的,怎么说它不存在呢?我反对你用“不正常”来说明我的作品!我觉得这些画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,不是所谓的荒缪怪诞,观众若想去理解它并非难事,关键是肯不肯接受它的挑战。

这些作品有许多是画我生活上的所见所闻,甚至是个人的心灵感受;它影响着我,或是我有话要说。别的画家可以画一个写实的苹果,而我的需求不同,讲的是我自己的语言,所以不能说“写实的苹果”是合理而我的作品是不正常的。

事物的意义,在不同的位置里将有不同的发言,多重诠释导致解读范围扩大。我质疑事物一般所呈现的惯性意义,致力以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发掘所含意义的可能性。我寻找事物的真实意义,但在寻找过程中迷失,迷失时我发现迷失为真正的现实,现实也就是模糊不清。

注--陈慧桦:〈思考、思想与想像力〉,吉隆坡:《蕉风》第463期,页2-9,1994年。

(原载展览画册,2003年画家自资出版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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