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访张秀英 CHONG SIEW YING


身体的孤独感、生命的紧张感
联合访问:黄桂鑫、蔡长璜
文字整理:蔡长璜

大概简述画家所筹备的展览情况,比如说:作品的类型、主题、件数,等等,先来一个轻松的开始吧!

展览定在八月间,我暂时还无法确定展出时的作品数量。在这个Nude系列里,我环绕在人与人体的主题上,内容探讨了包括人与人、人与空间的关系;这里所指的空间不仅仅是现实物理的空间,也蕴含了精神上的空间。

从字义上来解,Nude就是西方美学词语中的裸像了。当然,我不想重复关于赞颂人体美的传统诠释,而企求一种属于精神层面的表达──人总是赤裸裸地面对世界,性别在这里尤其显得次要,他(她)们可以说都是我内心世界的呈现,即是我的化身──画中人物常常予人孤独的感觉,也许反映了我在生活中某一向度的思想境况。

与此同时,我的画面重心亦落在美学意蕴的传达,不离美感的追求。

这个问题或许有些“愚蠢”,女性画家是否特别擅长或锺爱“身体-性爱”的主题──尤其是裸露的人体,很容易使欣赏者有“性”的联想?

从美术史来看,真正擅长者还是以男性画家居多,女性成为男性画家描画的对象经已好几个世纪了……

……男性画家往往带有一种异样的眼光……

……那是肯定的,因为男女对事物的看法会有所差异,无论是感觉能力或表达方式。有一点倒是无可否认的,就是女性在表达情感方面会比较敏锐、细腻和深入……。

但是,我不以为自己特别擅长表现这个题材。

从当代艺术的发展趋势来看,那些活跃于国际艺坛,或有杰出表现的女性艺术家,通常都直接以自己的身体来表达,所以我才提出这个问题,想听一听你的见解。

对!我的脑海中马上浮现了好几位目前在国际上红透半边天的女性画家。她们不只是画自身,也画男性的身体,而且倾向一种性欲(sexual)的铺陈,或者直接描绘性爱的场景,甚至把男性的性器官夸张化,似乎在标榜着“我们也一样可以肆无忌惮”!

我个人在这一方面没有特别的偏见。事实上,这个题材已经不再新鲜了,很多艺术家只不过是为了哗众取宠而已,但这绝非我追求的方向。

话说回来,人体作为创作的题材,还是有可能突破的,这胥视艺术家的手段了──因为当你觉得还有话要说时,它是不会止息的──用个人的方式去表现,持续去做,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,尤其当一个人能够坚持,他的收获肯定不同。

最近常常自问:我的作品有探讨男女关系的倾向吗?我作画的一般习惯,犹似一种自我修养,好像冥想,但它原非我的动机。其实我的人际关系还是很孤独的,好像那些素描作品,我画一些男人和女人互相重叠,一个经由平涂的炭笔画成,另一个纯以线条勾勒,两人并立一起,但感觉都很孤独。

当我独处时,心底常常涌上一种滋味,即孤独又不孤独──在精神上我不会感到孤独──每一天总需要作许多事、见许多人,当他们的形影在我的脑海中重新映现时,顿觉很饱满了。

一个人的内心可能比较复杂,不容易诠释清楚。但借助艺术形式的表现,它会不会纾解了你的情绪,达到一种所谓的“解脱”?

我相信它具有这样的作用,若不是投入于创作之中,也许我早已崩溃了,哈……!我不觉得自己的精神有问题,如果说绘画的过程隐含一种可以平复心绪的疗效,也只是自身而已,并非所有人有如此相似的感受。

在一般的社会规训里,人们都必须穿起衣服、裤子,把身体遮蔽起来;而且,这也是一种文明社会的象征。然而,画家作品里的人物,大多是赤裸裸的。能不能跟我们分享你个人对这个课题的一些想法?

我先要澄清一点,那些裸像并不是在探讨人体的社会化问题,他们在画中赤裸裸的面对世界,其实跟我个人精神上的升华更为贴切。

同时,虽然不是最初的目的,我不否认画中也展现着人体的美。你们或许会主意到,我所画的对象都属于健美型、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人物;不管男女,在三十多岁的这个阶段所拥有的身体最为健康了。对我而言,这并非一种声明(statement),它不过反照了我自己而已!

在现实生活里,我不是天体主义的拥护者,总觉得遮蔽的身体比完全呈露更有吸引力。

有些人认为,赤裸裸的身体,就像是一种“纯粹的自然”。画家的作品,是否也有类似的寓意?

你是不是指“比较接近自然”?人类穿衣服的历史已有好几千年了,就算裸体或和着衣服在树林中奔跑,我不觉得有什么异样!我是一个生活在廿一世纪的人,没有了衣服可能更缺乏安全感,比方说:被蚊子叮噬,被树枝划伤,等等,穿衣反而对身体有所保障。

在我的了解中,西欧国家的艺术界曾经有过一场关于裸像(nude)和裸体(naked)的辩论。在不同时代和文化传统下,人的身体有各种严格的“审视标准”──像马奈(Edouard Manet, 1832-1883)那幅《奥林匹亚》(Olympia)中的“维纳斯”,也在“社会眼光”下而被视为不雅,被拒绝展示──作为一名现代的女性画家,你是如何“观看”自己所画的女体?

迄今,裸像和裸体的课题还是一直议论纷纭,其实还没有答案,这跟我们从什么角度介入有很大的关系。一个全裸的女人躺着,如果我们以审美眼光来看,她可以是纯粹美学的;反观带着有色的滤镜,难免会产生性欲的想像和猥亵的意识。

这是不是欣赏者的问题呢?我个人作画的态度是,在一幅作品中若有模棱两可(ambiguity)的意味,或者会更加刺激了欣赏者的目光和思绪,等等,对我而言可是一件好事,也是我所乐见的。

所以,画家觉得这并非题材的问题,而是一般人对这个课题的理解不够?

或者可以说关系了文化习性和背景吧!在我的画作中,那些呈露身体的人物,若非站立着,即是端坐着,他们并没有诱惑、挑逗欣赏者的动作。基本上,我是以“笑”为出发,我总觉得“笑”很有趣。况且,传达一个美好的感觉,并能够让人留下印象,比较恣意表现恶心、恐怖的画面来得更有挑战。

在某些画面上,那些光头人物使我们不容易辨识出他们的性别,这该不是仅仅要达到模棱两可……

……强调人物的脸部表情,强调整体的视觉效果,这是趋于技术性和纯美学上的思考。我觉得一个人去掉头发,在视觉效果上全然改变了,在我的画作里,人体的艺术感相对地更加显著。

画家刚刚有透露,在新作品的构思上,你打算把几朵花的形象覆盖在男人身体之上,这些花会不会有女性的象征意味?

其实,我想像在一个人物形象上附加一个平面的形象,可以强化画面的透视感。这个后来增添的层次会是一种空间距离的关系,多于男女性别的关系,而且倾向于记忆的铺叙。

记忆,是经常出现在我的创作里的元素。当我们回想一些个人经历过的生活事迹时,记忆的片断就像录影般地掠过脑际,若隐若显,我以为它是透明的。至于选择花这个图象,主要是因为我喜欢花,它也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;再说,花和时间有着隐喻的关系,比如昙花,一开一谢的过程,也许就是那一瞬间的事而已!

不晓得为什么,当我直视画家作品中的笑脸时,总觉得它似乎只是表面在笑,暗地里并非很开怀的……

……刚才我说,欣赏者对画中人物表情的反应之所以有趣,便在于有人会觉得他像“哭”又像“喊”。

我的意思是说,我们偶尔会萌发一种连自己都不自觉的情绪,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性体验?

我很清楚自己在这方面的体验和感受,当我开心的时候,便是真的开开心心;反过来说,当我悲伤时,却是确确实实有一种悲伤的感觉。唯有当一个人真正懂得什么是开心、什么是悲伤,他才真正的活着!

我不否认潜意识心理的作祟,但却非个人控制之内。不过,有些画作虽说是我在痛苦的情境里完成──像那年刚从巴黎归来,对前途忧心忡忡,孤单无助……──如今重新检视,对其中呈展了一片平静的氛围反而有些不解,乍看之下,他们竟然不笑也不哭。

从构成的安排来看,你的作品往往没有明显的时空环境,画面上仅仅是人物和背景而已;不过,它让人觉得单一化的同时,竟也可以表现出喧闹的视觉效果。不晓得画家个人的意图是不是如此呢?

这是我对于空间的一些想法──曾经在沙漠、山岭、海滩上独自畅游的感觉,总是不期然地融入画里──我有意在时空环境上,处理得像一片虚无,然而欣赏者可以自由想像,它的场景可以是任何地方。

我的作品里的人物总会重复出现一个动作:踮起脚尖、抬头仰望。从小,我便爱幻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、接触各式各样的陌生事物,也许是一种理想的憧憬,抑或是一种超越自我生存境况的企盼,寓意着一个马来西亚的小女孩对世界的向往,至今还是喜欢把她入画。

我一直很喜欢旅行,喜欢接触不同的人,并从他们脸上各式各样的表情去琢磨、揣测人的情感,所以我独锺于画人。Beverly Yong在上一次的展览导言中提过:“秀英离开是为了寻找回来的路,她跟一个地方交融的方式,显然是藉着与当地人的接触。”

在异国的旅途上,我会比较关心社会现象和民生问题,那些异样的人文习俗往往会指引我的去向。有一次,当我走过贫穷的沙漠地带时,眼见当地人一样积极地为日常生活而忙碌,顿时开启了我攸关人生的省悟。

据知,画家于平时都会定时到工作室作画,自律性(self-disciplinary)非常高。在创作之外,却喜欢到处旅行,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作短暂的逗留。你的生活,似乎不断处于“移动和固定”的对应关系之中。在你的画面里,是否也一样崭露着这种“生命的紧张感”?

对啊!我一直在体验生活中的各种人与事,以及认真地经历每一时、每一刻。试想像一个人,在十年中搬了七次家,住过好几个国家──每一次都必须把同时拥有情感和物质意义上的记忆标记,在仓促间决定舍弃或保留……“流变”形同一种常态化的生命状态──就在走走停停之间,激活了对生活的一种热情态度,也激活了创作的原始动力。

(原载展览画册〔英译〕,吉隆坡:Valentine Willie Fine Art,2004年8月;亦刊于《人文杂志》第廿五期,吉隆坡:华社研究中心,2004年12月)


【张秀英简介】1969年诞生于吉隆坡,先后就读于PJ美术与设计学院(1988-1990)、法国Versailles 州立艺术专科学院(1991-1994)与巴黎六三号版画室(1994-1996)。毕业归来,她频繁地参与展览活动,曾于马来西亚、法国和美国等地举办过七次个人作品展,包括最近一次于新加坡举行的“张秀英油画展2003-04:镜缘”,以及数十次的国内外联展。1999年,张秀英获选为雪兰莪州Rimbun Dahan的留驻艺术家,为期一年;2001年荣获美国Freeman Asian Artist Fellowship Award,同时获邀进驻The Vermont Studio Center进行交流和创作,翌年也赢得国家画廊主办的“当代青年艺术家奖”的优秀奖之一。目前活跃于吉隆坡和巴黎两地艺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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