专访彭庆勤 PANG HENG KHAN

宣纸上的新文本
文/蔡长璜
图/感谢艺术家提供

书写,尤其是汉字的书写,或者用毛笔誊录抄写,在某种程度上说,如今已被原子笔、乃至键盘所取代了。在书法美学的修辞中,“书写性”究竟是一种手段,还是目的?八月,午后,古城,在荷兰街的一栋战前建筑里,我循著诸种与书法攸关的当代性问题走访了青年书家彭庆勤。


:就书法的发展而言,究竟是纵向地从书法的审美趣味中寻求深化,还是横向地将其它艺术的话语系统移植过来更加可行,甚至更加有效,反过来说:你认为什麽是书法所不能丢弃的东西?

:一言以蔽之,就像所有艺术不能丢弃的──精神性。一名创作者应当关注的是其个人内在的精神活动,不仅仅是形式、技巧的掌握罢了。当然,在我的观念里,书法之所以称为艺术,莫不是它借用人的“书写行为”,并且将之转化为一种具有表达力的审美创造;相对之下,绘画( painting)就是一种“绘画行为”了。

:一直以来,书法与现代生活文化型态的相关性乃是你的探索焦点。我的问题是:面对一个如此庞大的课题,你是从何著手的?

:这不免要把我的故事简述一遍:少年时代便倾心于书法,艺院时期的画作,或多或少已显露出个人关心的身份认同问题。毕业后创制的一批水墨画,主要便反映了我对马华文化的思考,这些作品均比较深刻、严谨、且费心耗神,我只嫌它还不够直接。

另一方面,我长期以来都有阅读马华文学的创作与论述的习惯,印象最为深刻的,首推陈大为的《甲必丹》和《会馆》等“南洋组诗”。诗,显然是语言的艺术,他的诗彻底讲出我的感觉──他对于本区域的族群的历史叙事、文化情感和成长记忆竟然跟我如斯相像。──因而萌起一个意念:可否将他的诗境转换到我的书法里?

旋即便产制了不少试验性的作品,除了陈大为,其中还包括了多位当代马华诗人的诗作,例如,白垚、游川、黄建华、辛金顺,等等。从技术的难度言之,我的体会是:书写过程中始终无法触动内心所想。设若我们以传统的书体、格式去表现的话,它自然会产生一种排斥性,也就是说,虽然你誊写一首现代诗,观者往往对有关内容视而不见,甚至以为用毛笔便是很悠远、很古人。及后,我也发现我们的生活习惯总是主宰著大家的思考判断。譬如像一首诗,它展现在读者眼前时已不存在书写的形迹,而是化为方形、齐整的印刷体了。这诱引我尝以深一层地去搜寻蕴含其中的关系。



: 当你把现代诗、印刷体等挹注到创作里,主要的目的是什麽?

:让人从视觉上把握它,一如我们第一次接触一首诗作时的状况,即可阅、亦可读。开始的阶段还蛮棘手的,我执意要撇开传统式书写,以便模拟出印刷体的样式,所以不断压抑著自己的情绪。

无论如何,骨子里,我还是非常重视书写的触感,于是便从这些“平板的形象”里逐渐地转向、纳入书写性的表现。经过一段长时间的自我调整,好不容易才衍变出类似写法的书体。

:你似乎在重新发明书法的话语系统,或者,打造一种崭新的实践方式……

:我在寻找书法向前走的途径,包括储备创作上所需要的每个小步骤。以传统的角度来讲,临摹便是一种储备 ──你拿到什麽帖就临什麽帖,仿佛有点无意识的状态,──里头缺乏一个明确的创作意向或审美需要,这个问题一直困扰著我。

在成长的过程中,我有幸接触到很多书法以外的创作形式,眼见绘画、舞蹈、音乐、电影……等都已长足跃进了,唯有书法仍旧墨守陈规、固步自封。以中国的情形为例,比方说:华乐必然面对了西洋乐的冲击,中国画则对比著西洋画──雕塑和建筑亦然。然而,书法却例外,它处于一种独特的脉络里,因而使到很多人就只是从书法看书法,看得不亦乐乎,即使现代化,也是沿著传统书法的路来走的……

:我倒是对你的作品比较感兴趣,让我们回过头去看看。你对审美的发生预设了什麽条件?换句话说:你希望一名观者如何去接受你的作品?

:书法不同绘画,可以一目了然。赏观一幅书法作品需要较长的时间,观者需要一字一字、一句一句去阅读,而且不可大意。在这个点上,传统书法和现代书法并无二致。

对于很多艺术家,包括我自己在内,创作上的表达是一种需要。事实上,我在寻求一个贴切的文本,并通过一种比较当代的书写形式来呈现。所以我很重视其内部结构的各种元素,也就是说,我们每一次在阅读时的视觉印象跟文字内容的关系。然后,观者才可以在享受阅读的时候,慢慢感受到,里头正谈著我,谈著我们自己。


:除了挪用一些现成的诗作,你是不是也必须加入自己的观察、自己的思考?

:每一次的选择都是经过思考的,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。如果我选了这样的表现方法、书体、抑或某某人的现代诗,里头就含有我的思考痕迹,它将会透过作品慢慢地渗出来。

就艺术本体观之,创作者务需注入个人的思想感情,书法也要具有表达性、思想性,不应该囿限在毛笔和宣纸上。好像井上有一(1916-1985),他的生活与书法息息相关,长年累月沉浸于瀚墨世界里。这位现代日本书法家有一系列的作品,写了64幅的一个单字──贫,写了逾30年,而这个字正好代表了他“守贫挥毫”的生活取向、生命历程和人格魅力。他的笔墨很精致吗?不见得。然而,那些作品却足以揭示出他的内在精神价值。

我生于马来西亚,纵使我的成长背景不经意地导致我的“存在状态”疏离了本土的环境,但我毕竟是个马来西亚人啊!我的记忆深植于此,我一定要表达出类似的生存感觉和创意想像,作品中的精神价值肯定是属于马来西亚的。我生存在这个特定的区域、时空底下,所以更需要创造、记录这个特殊的身份和情境。这是我的出发点。

彭庆勤,1969年诞生在马六甲,作为1980年代中响当当的书法群体──“古城五友”中坚份子之一, 1993年于马来西亚艺术学院纯美术系毕业,后任该院讲师。若干年以后,庆勤回流马六甲,专事创作与教学,亦兼任一些艺术团体的职务。闲暇之际,潜心钻研艺术理论和撰写书法评述,由之而激荡著个人书法观念的模塑、成形。在创作路上,他纵横自如,杂而且精,在本地书法社群中可谓非等闲之辈!

原载《南洋艺术》第廿九期(2009年12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