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uly 17, 2006

专访郭小慧 KOK SIEW WAI




电子抒情方式
文/蔡长璜

她单独在平地上奋力地随意弹跳,隐隐中犹传来急促的鼓声。忽而,录像中的她克隆出一个相似的人,紧接著再克隆出另外一个相似的人,然后她们仨继续奋力弹跳著,或原地跳或绕圈跳,视感明快,恰似一幅“运动中的人物素描”。这是〈Leap〉(2005/4:55分钟)的镜头片断,创作者郭小慧,一个用新媒体技术来谐拟实际存在的录像艺术工作者。

我看过你留美时期的部份作品,大概了解生活中的点点滴滴,比方说:吟唱童谣、穿衣脱衣、炒菜煮饭、等等,极可能都被你转化成具有意向性的感性表达,事实正是如此。然而,为什麽是这些大家习以为常的事件?

首先要回溯到七、八岁的时候,从那时至今,我一直都有写日记的习惯。日记,就是把一天里发生过的某些事记录下来,不单如此,你还可以将自己的情绪,乃至某种层次的反思融入其中。我创作录像的方式就跟写日记大同小异,假使当下的我萌起了一个想法,那我便会马上行动──不像拍电影的人会先把剧本和storyboard准备好了才开始工作──这种作业的情况往往都很即兴、直觉的。至于剪接,即是composition的时候,也是我重组思考的时候,在创作上,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环节。

我觉得self-knowledge很重要,即清楚自己为什麽做什麽。如果我们一开始就不断从外部接受刺激,以便“认识自我”,显然是比较危险的;反之,由内而外则实在许多,记得有一位哲人说过(大意是):真正的revolution务需从自体开始。

另外,我不认为“小事情”真的只是小事情。这一些点点滴滴是在说著你的故事,只因你存在它们才存在。问题是:你看到了吗?你听到了吗?我不认为一定要有很震撼、很伟大的题材才是值得尊重的艺术,我反而会去尊重极private的作品。要知道把个人隐私表现出来,需要一股勇气、自我了解和自我接受。你没有一个想象中被认同了的模式/团体/理论/概念去保护、关照、解释你。你只是你,很vulnerable。而对我来说,这是人的真实状况。

常有艺术家对我说,他/她们的创作是一些“日记式”的东西,我准会不怀好意地问一句:既然是个人的日记,为什麽又要公告天下?

哈……你若没有写日记的习惯,恐怕就无法领会里头的矛盾。日记的大部份内容可以说是作者本人讲不出口的话,遂在诸多抑压下化成文字,其最终目的无非是显而不隐。实际上,他/她尝将心里想说但是碍于某种因素而说不出来的话,透过别的管道,用一种比较舒服的方式──却非赤裸裸地释放出来。这是它的矛盾之处。

譬如像我在还未适应现场的表演之前,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观众,所以便躲在录像机背后预演。换句话说,我就是在寻找一个管道换一种方式讲出内心话。

艺术,无非是确证人存在的方式之一。所以,在创发一件作品时,艺术家往往会由跟自己攸关的生活经验/事件中著手构想。我的问题是:就你而言,你是为何、如何而选定将某一个意识记忆的片断挪用到创作实践中去的?

我会应心而变……我的题材来自生活,从实实在在发生的事去了解、学习一些道理。所以它们不是理论、想象,它们是深刻的个人体验。你可以说,我是自己的一个最忠心、尖锐的观察者。我用艺术这“第三只眼睛”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,尝试了解自己“到底怎麽活”!

比方说:我的那些one-act-performance,以〈Faces〉(2002/7:08分钟)来讲,它的出发点不外是因为当时的生活压力很大,觉得体内有一股紧张感,我需要将之表现出来。然而,怎麽做呢?或许别人会采以宣泄的手段,惟我却用了纾解的方式,直接可以联想到的是──按摩。所以,基本上我一共摄录了五次,每次专注于单一的五官,如:眼、鼻、耳……连续地轮替按摩,最后才把这些影像重叠在一起。这件录像作品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完成的。

从心理的变化方面来说,当你后来进行剪接时,你的心情是处于什麽样的状况?

可以这麽说,按摩的时候,正是情绪最为激烈的时候。到了构成的阶段,我的情绪大概弱化一些,显得比较“理智” ,特别是那股很个人、很raw的感觉已经削减。我想,后期制作离不开归纳整理,这个时候就不能一味讲感觉了。

你的一些作品也涉及了“女性意识”的表达,它是不是也属于上述的范畴?

就生活环境的关系,留美期间接触了一些女权主义者,因此明了这也可以是艺术创作的语境之一。从个人家庭环境到整个社会氛围,包括美国,即使女性的能力都受到高度重视,普遍上它依然是一个“男权至上”的社会……男女实在很难平等,毕竟像电子综合艺术这个创作领域,女性艺术家所占的比例还是比较少的。

在作品里,我不想将语境过于政治化,所以只是专注在一些个人的经验上。我觉得在这个男性主导的艺术媒介里,身为女性,作为其中一个活跃的工作者,在处理一些课题时立场、手法都是女性的。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个message了。

你觉得类似生活小事件的拟仿,对美国的艺术受众来说会不会是一种“异国情调”呢?

会的,尤其那首童谣,毕竟语言很直接让人察觉了文化差异,煮饭和吃饭亦然,可是,有时倒是那里的艺术受众的过度诠释所造成的。好像〈Home Letter〉(2004/11:40分钟),它共有两个部份,前半部是拍摄准备烹煮的过程,后半部则是非常即兴的哼哼唱唱而已;我不过是在树林间应和鸟的鸣叫,它一唱我一和,可是他们却错读成为我的“文化传统”。

但我不认为我的所有创作都会引起上述反应,事实上它根本不是我的卖点,〈Home Letter〉或许是唯一一件含有浓厚的文化想象的作品!然而,我更加倾向于认同“national-less”的一个人,一心想探寻一个common ground,每个人都有的common ground,不奢望去阐释与文化攸关的东西。

我的出发点只是人,无关马来西亚人或亚洲人,只不过因为自己即是马来西亚人,又是华人和女人,所以这些特质会自然流露,它们都是我的一部份。

(原载《VMAG》,2006年7月,吉隆坡:MEASAT Publications Sdn Bhd.)

【郭小慧简介】1977年诞生于吉隆坡,坤成女中毕业。20岁到美国深造,转眼八年,归来时携同了纽约州Buffalo大学文学士学位与Alfred大学艺术硕士学位,专长电子综合艺术。她擅以电子/数位媒体来采集个人心绪上、情思上的流变,不但辑成一种音波文献,亦咏怀了时间。其实践方式环绕在影像、声音与表演等元素上的整合表现,尤以录像艺术见称,成品有:〈The Breath of Time〉(2005/13分钟)、〈 Duet〉(2003/8:34分钟)、〈 In the Tank〉(2002/3分钟),等等,趣味和意味相随。